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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永远不要相互遗忘

看理想编辑部 理想国imaginist 2023-02-01

剧集《平原上的摩西》

昨晚,改编自双雪涛同名小说的剧集《平原上的摩西》上线,剧中的布景又一次把我们拉回几十年前冰天雪地的小城。
不少书迷曾无数次畅想庄树与李斐的模样,也牢牢记得傅东心曾对李斐说过的那些话:只要你心里的念是真的,只要你心里的念是诚的,高山大海都会给你让路。
这已经不是双雪涛作品的第一次影视化,2021春节档,《刺杀小说家》成为某种意义上的“黑马”,《平原上的摩西》(电影名为《平原上的火焰》)被改编成电影和剧集,《飞行家》(收录于小说集《飞行家》)和《我的朋友安德烈》(收录于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也已被提上了改编日程。
双雪涛的小说,无疑成为了近些年影视改编的大热门。自然,他的小说中有着浑然天成的戏剧性,有着许多人物和故事发挥想象的空间,但更重要的,或许是其中能够引起强烈共鸣的、浑厚而具体的时代感,以及那些即使挣扎在暗夜里,也依旧在努力保存光亮的人们。
*(正文有部分关于小说《平原上的摩西》《飞行家》的情节讨论。)

《平原上的摩西》双雪涛 著

01.
新的叙事空间

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历了快速的经济发展和迅疾的城市化,生活与文化面貌的变化之大,几乎难以想象回到几十年前的生活模样。
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当代文学都透过语文课本传递着一种艰苦朴素和默默忍耐的“农民精神”。不管是余华的《活着》中的艰难困苦,还是莫言的《红高粱》的魔幻乡野,都是基于土地,基于战乱中的剧变。
用许子东的话说,80年代以后的中国小说更像是一位“守望者”,没有太多突破,仍然延续着40多年前的小说脉络。
从土地中追根溯源的文学传统持续了几十年,泥土地早已变成水泥地和摩天大楼,近些年的文学开始想要认真探寻现代城市生活。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2019年,贾平凹、余华等几十位德高望重的作家来到山西汾阳的一个小村庄,谈论乡村与城市,文学与现实,试图串联起近七十年来中国社会变迁中的个人与家庭的变化。(后来被拍摄为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其实,这些变化的轨迹,我们或多或少已经在影视剧中看到了。贾樟柯的电影《山河故人》中煤老板与矿工的感情纠葛,娄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深圳商人的发迹与恶罪,毕赣电影中南方小镇的静谧潮湿,都给出了八、九十年代故事的叙事空间和视觉风格的出色答卷。
相比之下,近些年文学作品中的都市故事,许多都在模仿西方后现代主义写法,充满细碎的私人感和疏离感,却难以形成一种统一的时代意象。
双雪涛是其中的异类。
双雪涛对时代氛围的把握力和描述力,使凋敝的东北小镇能够跨越地域,勾起某种80/90后人的集体回忆——不管是不是东北人,大工厂,时代洪流的飞速变革,这些记忆点贯穿南北,涂抹进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底色。
02.
不只是“原生家庭”,
父母辈身上隐藏的谜团

也许我们都曾在小时候对父母辈的阴郁或是暴怒感到困惑,因粗暴的沟通方式感到受伤,转而投入追星、听流行歌曲、读青春文学、玩游戏等爱好中。
但当度过了逆反的青春期,回顾过去,我们仍然忍不住发问,他们(父母辈)当年为什么会如此?生活中隐隐约约的艰辛到底从何而来?
作为一个年轻的80后作家,双雪涛将笔触伸向自己的父辈、和父辈们身上的重担甚至伤痕,这一子代视角的生成,使这份集体记忆摆脱了青春文学的范畴,恢复了严肃文学应有的庄严,将共鸣和谅解扩展到两代人之间。
这份集体记忆所蕴含的丰富对话性和普适性的审美能量,也将两代人的阅读注意力牢牢吸入其中。
在双雪涛的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中,父辈与子辈之间的相互影响和关系的象征,几乎是贯穿全篇的纽带。
主角庄树与父亲庄德增的关系,是典型的缺席的父亲和顽劣的儿子。这种父子关系模式在90年代后暴富起来的成功商人家庭中十分常见,父亲通常文化水平不高,但还算勤奋,又“赶上了趟”,常年出差忙生意,对家庭疏离,遇到孩子出问题只会靠打骂解决。
这样家庭的孩子多对父母有不满,常通过逃课、打架等逾矩行为引起注意。尽管父子关系如此疏离,庄树在某种程度上,却和年轻时候的庄德增一脉相成。
十年动荡时,庄德增曾失手打死了傅东心的叔叔。成年后的庄树则成为了一名警察,摇身一变成为了秩序的守护者,正如庄德增在婚后成为家庭的守护者。
更值得注意的,是庄树与母亲傅东心的关系,他们的母子关系冷漠得离奇。母亲傅东心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拒之千里,却对邻居女孩李斐倾囊相授,甚至愿意负担李斐的学费。
原来傅东心是书香世家,但被时代断送了文学理想。李斐与她小时候一样,都在心中有着许多私密的情感和思考,她便在李斐身上投注了年轻时的理想,将她看作了自己的延续。
可以说,李斐对应是新时代的傅东心,庄树对应的是新时代的庄德增。
剧集《平原上的摩西》,庄树与庄德增
悲哀的是,两代人同样遭到了时代命运的戏弄。傅东心直到生出庄树,才发现丈夫庄德增就是当年打死叔叔、迫害自己父亲的凶手,她的婚姻从此蒙上不幸福的阴影。
庄树和青梅竹马的李斐,却因一起偶然发生的出租车抢劫案断了联系,又因庄树作为警察追查此案重新见面。这两对恋人原本都拥有真挚的感情,却因命运弄人成为怨偶与对头。
《平原上的摩西》以集中且夸张的戏剧性着重表现了时代变迁的冷酷与戏谑,另一短篇小说《大师》,则用“我和父亲长着相同的痦子”“父亲因体型与我一样穿着我的旧衣服”这样的遗传细节,体现了父与子之间无法斩断的紧密联系。
双雪涛早年写作的半自传体作品、诞生了《我的朋友安德烈》(原型为《霍家麟》)的《聋哑时代》,则以悲悯之心和朴素的描述,直观体现了作者想要为父辈正名与伸冤的念想。
在“原生家庭问题”这个词被广泛使用的当代,不少年轻的作家,甚至许多同龄人,都或多或少下意识地在文字中,将人生中的困境与痛苦归因于原生家庭的不幸,归因于严苛或是冷酷的父母。
可是,造成父母这番面貌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他们,也并不是生来就是这副模样的。双雪涛摆脱了当下向内探索时对自身的凝视,努力在普通的青春故事中触及更为上层的社会机制。
在《聋哑时代》中,双雪涛构建了布满粉尘的教室,收补习班费用的班主任,在校长面前狠狠打骂孩子的父母,用精准的勾画能力还原了绝大多数80、90后共有的压抑青春。
在早恋中尝试人生的女生被冠上“荡妇”的标签,为好友写大字报抱不平的贫嘴同学被勒令退学,老师的走狗最后成为银行小职员,懂事圆滑的两面派同学凭借圆滑官运通达。这些故事仿佛有固定模版,在每个人的青春中大同小异地演绎过,并不新奇。
但作者带我们回到了最初,回到年少为此郁结的时刻,并带着我们共同的伤痛暗暗发问:为何家长动不动就说我们娇生惯养,为何学校、家庭会形成一个致力于泯灭个性、引人走向平庸的社会机制?
在展现与父辈、与整个社会机制无法弥合的代沟与矛盾的同时,作者也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企业改制后父母每日早起贪黑卖茶叶蛋的艰辛,对国家和未来战战兢兢的信任,在老师面前努力为孩子说情的卑微。
同情与谅解之心呼之欲出,与此同时还隐隐透露出一种强烈的想要去理解父辈的愿望。书中的那名少年在沉默地反叛整个社会机制时,也愤怒于时代对父母的不公,遗憾父辈被时代夺走的曾经的荣光。
这种认同与理解,将原本分裂的两代人,紧密地拉扯进同一个时代空间。
03.
被时代命运捉弄的普通人

双雪涛小说中的人物常被命运左右,但他将看似完全是巧合导致的戏剧冲突,都归于明确的时代背景,与时代要素紧密相连。
傅东心与庄德增的悲剧是因为特殊年代的人性之恶,庄树与李斐的悲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经济体制变化后的穷困混乱。被时代命运戏弄的普通人——这便是双雪涛笔下的小说人物的特色之一。
时代的开关不讲道理,时代的巨轮也没有眼睛,被时代的巨轮碾过的人们,丧失了最想要的东西,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剧集《平原上的摩西》,李斐与傅东心
《平原上的摩西》中书香门第的傅东心不得不接受结婚生子的命运,《飞行家》中,一心制造飞行器的发明家二姑父迫于生计,不得不转而去做生意。《刺杀小说家》中的杀手为了寻找走失的女儿倾家荡产,不得已走上杀手之路。
然而在妥协与退让之后,命运又给他们开了更大的玩笑,仿佛裂开一张嘲讽的嘴,在空气中哈哈大笑。
这时候,小说中的人物(也包括正在阅读他们的我们)感到被嘲笑,被戏弄,却无处发泄,无人可以责怪。在无奈地体会着命运巨大的荒诞感的同时,人物的动机和心境均发生转变,进而推进了下一步的情节发展。
但是双雪涛笔下的人物们,在面对命运的戏谑与不公时,没有一个是自暴自弃的,相反,他们仍然坚守了心中的理想和道德准则,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一种更加普通而平凡,好像就是你我身边人的生活方式。
傅东心没有因结婚就抛弃文学梦,反而以更大的热情将文学梦投射在李斐身上;老李(李斐的父亲)没有因下岗变成一个无德的暴戾歹徒,即使遭遇更大的意外变故,也不愿麻烦别人,隐姓埋名做了一个出租车司机。
《刺杀小说家》
《飞行家》里的二姑夫没有因为制造飞行器的失败就此放弃,一直试图制造升级改良版的热气球;而在《刺杀小说家》里,杀手没有真的杀死小说家,而是联合小说家一起拯救了女儿。
如《飞行家》封面上那句话所写,“大雪覆盖不了凡人的热血,尊严和自由在绝境里逢生”。
酷寒里有温情,黑暗里有光明,绝望里有希冀,卑微里有崇高。愈是在艰难的时代里,双雪涛愈是给予了人性充分的信任和高度的认可。
所以这些故事里的人物,才能如此深刻而真实,在我们的心中留下长久的痕迹,他们闪闪发光,浪漫非凡。
04.
投掷出一个希望

双雪涛笔下的浪漫,是童年的李斐抛向空中的火焰,是二姑夫站在屋顶上迎风大谈飞行器的畅想,是小橘子在迷雾中吹响的笛声(《刺杀小说家》中主角的女儿)。它们看起来浮光掠影,却贯穿于文章的始末,自始自终提醒着人们不要忘却。不要忘却美好的向往,不要抛弃希望。
这种反复提及一个意象作为文章的主要精神内核的做法,并不少见,但值得注意的是,双雪涛笔下的浪漫意象总是连接两代人,甚至三代人。
李斐向天空抛出火焰的情景被傅东心画在烟盒上;小橘子的笛声成为杀手在歧路上的唯一牵挂;二姑夫的飞行梦想不断激励着老一辈,还吸引着新一辈人的投入。浪漫的理想图景,在几代人之间传递、演化、相互哺育着心灵。
剧集《平原上的摩西》
《飞行家》中的“飞行家”,是梦想造出飞行器的二姑夫高明奇。高明奇是一个典型的狂人角色,有着轻于常人的骨骼和不切实际的远大理想。
但奇怪的是,他造飞行器这一理想,从始自终都在得到家人们的理解和支持,甚至得到直接的金钱上的投资。无论是他的妻子还是岳父,是亲弟弟还是小舅子,都相信着他口中描述的未来,都相信着飞行器能造出来并改变世界。
这个家族是天真和轻信的吗?不是。这个家族不是没有经历过挫败和悲剧。高明奇的父亲便是在过去的运动中被打倒,而后自杀而死,他的儿子也在经历感情挫折险些自杀。
最后高明奇起飞的热气球上,载着他、他的儿子、他有腿疾的弟弟。他们都愿意相信他,相信热气球会将他们带离现实,飞去理想之地。这个画面极其魔幻,仿佛故事讲到这里,突然进入了一个奇怪的走向,突然被抛上了天。
但是其中夹杂的失望又热切期盼的情绪,让人久久无法忘怀。
这与双雪涛跌宕奇异的叙事方式如出一辙。当一段话让读者觉得悲从中来时,紧接着就来一段调侃和戏谑。仿佛在说,如果命运给予我们以玩笑,以戏弄,我们必以玩笑回敬它。
这个戏谑感十足的热气球,以无比的真诚的姿态起飞了。当热气球起飞时,飞起的是属于三代人的梦想,三代人的浪漫。它意味着代际间的和解,也意味着新一代年轻人,也将背负起父辈的梦想与挫折,一同负重前行。
音乐人张亚东在谈及双雪涛的小说时说,“他的作品完全以匪夷所思的方式终止,非常酷。故事也并没有因为文学叙事停止而停止。”双雪涛作品的结局,少有像流行音乐那样,最后划上了一个“完美终止符”。
他没有写明热气球到底有没有飞到南美,也没有写明李斐和庄树的最后一次见面到底有没有和好。但从文章留下的线索来看,我们知道热气球大概率会爆炸,间隔李斐和庄树的湖水,很难有摩西把它分开。
《刺杀小说家》
但双雪涛仍然选择,在最为困顿和无措的人生时刻,投掷出一个希望。
每每读完他的小说的最后一行,除了巨大的命运荒诞感和悲剧感,一口被吊起的憋闷于心中的气也被缓缓吐出,心境转而被飞起的浪漫带向远方。生活中的那些不堪,那些痛苦与羞耻,都在那一刻被原谅了。
它让我们深感大时代背景下普通人的无力,但也让我们原谅自己,并继续怀抱希望。
这或许,就是我们需要双雪涛的原因吧。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 看理想
作者:苏民 编辑:苏小七 监制: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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