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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离骚》

屈原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屈原《离骚》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惟 通:唯)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

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

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

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

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

「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

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

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

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敶词: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

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衖。

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

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

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

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

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

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

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

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

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

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

驷玉虬以桀鹥兮,溘埃风余上征。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

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

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

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

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

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

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

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謇修以为理。

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

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

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

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

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

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

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

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

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

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

索琼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

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

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

世幽昧以昡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

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

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

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

苏粪壤以充祎兮,谓申椒其不芳。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

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

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

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

汤、禹俨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

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

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

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

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

恐鹈鴃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

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

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

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

椒专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帏。

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

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

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

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

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沬。

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

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

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

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

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

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

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

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

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

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乱曰: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译文


我是古帝高阳氏的子孙,我已去世的父亲字伯庸。

岁星在寅那年的孟春月,正当庚寅日那天我降生。

父亲仔细揣测我的生辰,于是赐给我相应的美名:

父亲把我的名取为正则,同时把我的字叫作灵均。

天赋给我很多良好素质,我不断加强自己的修养。

我把江离芷草披在肩上,把秋兰结成索佩挂身旁。

光阴似箭我好像跟不上,岁月不等待人令我心慌。

早晨我在大坡采集木兰,傍晚在小洲中摘取宿莽。

时光迅速逝去不能久留,四季更相代谢变化有常。

我想到草木已由盛到衰,恐怕自己身体逐渐衰老。

何不利用盛时扬弃秽政,为何还不改变这些法度?

乘上千里马纵横驰骋吧,来呀,我在前引导开路!

从前三后公正德行完美,所以群贤都在那里聚会。

杂聚申椒菌桂似的人物,岂止联系优秀的茝和蕙。

唐尧虞舜多么光明正直,他们沿着正道登上坦途。

夏桀殷纣多么狂妄邪恶,贪图捷径必然走投无路。

结党营私的人苟安享乐,他们的前途黑暗而险阻。

难道我害怕招灾惹祸吗,我只担心祖国为此覆没。

前前后后我奔走照料啊,希望君王赶上先王脚步。

你不深入了解我的忠心,反而听信谗言对我发怒。

我早知道忠言直谏有祸,原想忍耐却又控制不住。

上指苍天请它给我作证.一切都为了君王的缘故。

你以前既然和我有成约,现另有打算又追悔当初。

我并不难于与你别离啊,只是伤心你的反反复复。

我已经栽培了很多春兰,又种植香草秋蕙一大片。

分垄培植了留夷和揭车,还把杜衡芳芷套种其间。

我希望它们都枝繁叶茂,等待着我收割的那一天。

它们枯萎死绝有何伤害,使我痛心的是它们质变。

大家都拚命争着向上爬,利欲熏心而又贪得无厌。

他们猜疑别人宽恕自己,他们勾心斗角相互妒忌。

急于奔走钻营争权夺利,这些不是我追求的东西。

只觉得老年在渐渐来临,担心美好名声不能树立。

早晨我饮木兰上的露滴,晚上我用菊花残瓣充饥。

只要我的情感坚贞不易,形消骨立又有什么关系。

我用树木的根编结茝草,再把薜荔花蕊穿在一起。

我拿菌桂枝条联结蕙草,胡绳搓成绳索又长又好。

我向古代的圣贤学习啊,不是世间俗人能够做到。

我与现在的人虽不相容,我却愿依照彭咸的遗教。

我揩着眼泪啊声声长叹,可怜人生道路多么艰难。

我虽爱好修洁严于责己,早晨进谏晚上就被罢免。

他们攻击我佩带蕙草啊,又指责我爱好采集茝兰。

这是我心中追求的东西,就是多次死亡也不后悔。

怨就怨楚王这样糊涂啊,他始终不体察别人心情。

那些女人妒忌我的丰姿,造谣诬蔑说我妖艳好淫。

庸人本来善于投机取巧,背弃规矩而又改变政策。

违背是非标准追求邪曲,争着苟合取悦作为法则。

忧愁烦闷啊我失意不安,现在孤独穷困多么艰难。

宁可马上死去魂魄离散,媚俗取巧啊我坚决不干。

雄鹰不与那些燕雀同群,原本自古以来就是这般。

方和圆怎能够互相配各,志向不同何能彼此相安。

宁愿委曲心志压抑情感,宁把斥责咒骂统统承担。

保持清白节操死于直道,这本为古代圣贤所称赞!

后悔当初不曾看清前途,迟疑了一阵我又将回头。

调转我的车走回原路啊,趁着迷途未远赶快罢休。

我打马在兰草水边行走,跑上椒木小山暂且停留。

既然进取不成反而获罪,那就回来把我旧服重修。

我要把菱叶裁剪成上衣,我并用荷花把下裳织就。

没有人了解我也就罢了,只要内心真正馥郁芳柔。

把我的帽子加得高高的,把我的佩带增得长悠悠。

虽然芳洁污垢混杂一起,只有纯洁品质不会腐朽。

我忽然回头啊纵目远望,我将游观四面遥远地方。

佩着五彩缤纷华丽装饰,散发出一阵阵浓郁清香。

人们各有自己的爱好啊,我独爱好修饰习以为常。

即使粉身碎骨也不改变,难道我能受警戒而彷徨!

姐姐对我遭遇十分关切,她曾经一再地向我告诫。

她说“鲧太刚直不顾性命,结果被杀死在羽山荒野。

你何忠言无忌爱好修饰,还独有很多美好的节操。

满屋堆着都是普通花草,你却与众不同不肯佩服。

众人无法挨家挨户说明,谁会来详察我们的本心。

世上的人都爱成群结伙,为何对我的话总是不听?

我以先圣行为节制性情,愤懑心情至今不能平静。

渡过沅水湘水向南走去,我要对虞舜把道理讲清:

“夏启偷得《九辩》和《九歌》啊,他寻欢作乐而放纵忘情。

不考虑将来看不到危难,因此武观得以酿成内乱。

后羿爱好田猎溺于游乐,对射杀大狐狸特别喜欢。

本来淫乱之徒无好结果,寒浞杀羿把他妻子霸占。

寒浇自恃有强大的力气,放纵情欲不肯节制自己。

天天寻欢作乐忘掉自身,因此他的脑袋终于落地。

夏桀行为总是违背常理,结果灾殃也就难以躲避。

纣王把忠良剁成肉酱啊,殷朝天下因此不能久长。

商汤夏禹态度严肃恭敬,正确讲究道理还有文王。

他们都能选拔贤者能人,遵循一定准则不会走样。

上天对一切都公正无私,见有德的人就给予扶持。

只有古代圣王德行高尚,才能够享有天下的土地。

回顾过去啊把将来瞻望,看到了做人的根本道理。

哪有不义的事可以去干,哪有不善的事应该担当。

我虽然面临死亡的危险,毫不后悔自己当初志向。

不度量凿眼就削正榫头,前代的贤人正因此遭殃。

我泣声不绝啊烦恼悲伤,哀叹自己未逢美好时光。

拿着柔软蕙草揩抹眼泪,热泪滚滚沾湿我的衣裳。

铺开衣襟跪着慢慢细讲,我已获得正道心里亮堂。

驾驭着玉虬啊乘着凤车,在风尘掩翳中飞到天上。

早晨从南方的苍梧出发,傍晚就到达了昆仑山上。

我本想在灵琐稍事逗留,夕阳西下已经暮色苍茫。

我命令羲和停鞭慢行啊,莫叫太阳迫近崦嵫山旁。

前面的道路啊又远又长,我将上上下下追求理想。

让我的马在咸池里饮水,把马缰绳拴在扶桑树上。

折下若木枝来挡住太阳,我可以暂且从容地徜徉。

叫前面的望舒作为先驱,让后面的飞廉紧紧跟上。

鸾乌凤凰为我在前戒备,雷师却说还没安排停当。

我命令凤凰展翅飞腾啊,要日以继夜地不停飞翔。

旋风结聚起来互相靠拢,它率领着云霓向我迎上。

云霓越聚越多忽离忽合,五光十色上下飘浮荡漾。

我叫天门守卫把门打开,他却倚靠天门把我呆望。

日色渐暗时间已经晚了,我纽结着幽兰久久徜徉。

这个世道混浊善恶不分,喜欢嫉妒别人抹煞所长。

清晨我将要渡过白水河,登上阆风山把马儿系着。

忽然回头眺望涕泪淋漓,哀叹高丘竟然没有美女。

我飘忽地来到春宫一游,折下玉树枝条增添佩饰。

趁琼枝上花朵还未凋零,把能受馈赠的美女找寻。

我命令云师把云车驾起,我去寻找宓妃住在何处。

解下佩带束好求婚书信,我请蹇修前去给我做媒。

云霓纷纷簇集忽离忽合,很快知道事情乖戾难成。

晚上宓妃回到穷石住宿,清晨到洧盘把头发洗濯。

宓妃仗着貌美骄傲自大,成天放荡不羁寻欢作乐。

她虽然美丽但不守礼法,算了吧放弃她另外求索。

我在天上观察四面八方,周游一遍后我从天而降。

遥望华丽巍峨的玉台啊,见有娀氏美女住在台上。

我请鸩鸟前去给我做媒,鸩鸟却说那个美女不好。

雄鸠叫唤着飞去说媒啊,我又嫌它过分诡诈轻佻。

我心中犹豫而疑惑不定,想自己去吧又觉得不妙。

凤凰已接受托付的聘礼,恐怕高辛赶在我前面了。

想到远方去又无处安居,只好四处游荡流浪逍遥。

趁少康还未结婚的时节,还留着有虞国两位阿娇。

媒人无能没有灵牙利齿,恐怕能说合的希望很小。

世间混乱污浊嫉贤妒能,爱障蔽美德把恶事称道。

闺中美女既然难以接近,贤智君王始终又不醒觉。

满腔忠贞激情无处倾诉,我怎么能永远忍耐下去!

我找来了灵草和细竹片,请求神巫灵氛为我占卜。

“听说双方美好必将结合看谁真正好修必然爱慕。

想到天下多么辽阔广大,难道只在这里才有娇女?

“劝你远走高飞不要迟疑,谁寻求美人会把你放弃?

世间什么地方没有芳草,你又何必苦苦怀恋故地?

世道黑暗使人眼光迷乱,谁又能够了解我们底细?

人们的好恶本来不相同,只是这邦小人更加怪异。

人人都把艾草挂满腰间,说幽兰是不可佩的东西。

对草木好坏还分辨不清,怎么能够正确评价玉器?

用粪土塞满自己的香袋,反说佩的申椒没有香气。

想听从灵氛占卜的好卦,心里犹豫迟疑决定不下。

听说巫咸今晚将要降神,我带着花椒精米去接他。

天上诸神遮天蔽日齐降,九疑山的众神纷纷迎迓。

他们灵光闪闪显示神灵,巫咸又告诉我不少佳话。

他说“应该努力上天下地,去寻求意气相投的同道。

汤禹为人严正虚心求贤,得到伊尹皋陶君臣协调。

只要内心善良爱好修洁,又何必一定要媒人介绍?

傅说拿祷杵在傅岩筑墙,武丁毫不犹豫用他为相。

太公吕望曾经做过屠夫,他被任用是遇到周文王。

宁戚喂牛敲着牛角歌唱,齐桓公听见后任为大夫。

趁现在年轻大有作为啊,施展才能还有大好时光。

只怕杜鹃它叫得太早啊,使得百草因此不再芳香。

为什么这样美好的琼佩,人们却要掩盖它的光辉。

想到这邦小人不讲信义,恐怕出于嫉妒把它摧毁。

时世纷乱而变化无常啊,我怎么可以在这里久留。

兰草和芷草失掉了芬芳,荃草和惠草也变成茅莠。

为什么从前的这些香草,今天全都成为荒蒿野艾。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理由,不爱好修洁造成的祸害。

我还以为兰草最可依靠,谁知华而不实虚有其表。

兰草抛弃美质追随世俗,勉强列入众芳辱没香草。

花椒专横谄媚十分傲慢,茱萸想进香袋冒充香草。

它们既然这么热心钻营,又有什么香草重吐芳馨。

本来世态习俗随波逐流,又还有谁能够意志坚定?

看到香椒兰草变成这样,何况揭车江离能不变心。

只有我的佩饰最可贵啊,保持它的美德直到如今。

浓郁的香气难以消散啊,到今天还在散发出芳馨。

我调度和谐地自我欢娱,姑且飘游四方寻求美女。

趁着我的佩饰还很盛美,我要周游观访上天下地。

灵氛已告诉我占得吉卦,选个好日子我准备出发。

折下玉树枝叶作为肉脯,我舀碎美玉把干粮备下。

给我驾车啊用飞龙为马,车上装饰着美玉和象牙。

彼此不同心怎能配合啊,我将要远去主动离开他。

我把行程转向昆仑山下,路途遥远继续周游观察。

云霞虹霓飞扬遮住阳光,车上玉铃丁当响声错杂。

清晨从天河的渡口出发,最远的西边我傍晚到达。

凤凰展翅承托着旌旗啊,长空翱翔有节奏地上下。

忽然我来到这流沙地段,只得沿着赤水行进缓缓。

指挥蛟龙在渡口上架桥,命令西皇将我渡到对岸。

路途多么遥远又多艰险,我传令众车在路旁等待。

经过不周山向左转去啊,我的目的地已指定西海。

我再把成千辆车子聚集,把玉轮对齐了并驾齐驱。

驾车的八龙蜿蜒地前进,载着云霓旗帜随风卷曲。

定下心来啊慢慢地前行,难控制飞得远远的思绪。

演奏着《九歌》跳起《韶》舞啊,且借大好时光寻求欢娱。

太阳东升照得一片明亮,忽然看见我思念的故乡。

我的仆从悲伤马也感怀,退缩回头不肯走向前方。

尾声:“算了吧!

国内既然没有人了解我,我又何必怀念故国旧居。

既然不能实现理想政治,我将追随彭成安排自己。



赏析:


(一)篇章结构分析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之一,该篇诗作长达375句、近2500字,是我国古典文学中最早最长的抒情诗,堪称中国历史第一抒情长诗。
离的字意有:分开、分别,离别、离开;割取;相并、成排;陈列;经历;八卦之一,象征火;明;罹,遭受;缡,女子出嫁的佩巾;丽,依附;螭的古字,《广雅•释天》“山神谓之离”。
骚的字意有:动乱、骚扰,骚乱、躁动;忧愁;狐臭味;扫。
离骚一词,司马迁解释为离忧,王逸解释为别愁,班固解释为遭遇忧愁,近人又有解释为牢骚、劳商的,劳商即楚国流行歌曲名《劳商》。从离骚的字词本身来说,上述解释都有道理,也都能成立。但是,如果从屈原写作这首诗篇的时间、内容及其所欲达成的目的来分析,他是在遭受小人谗陷,被楚怀王冷淡、疏远之际撰写的(公元前313年左右),是要写给楚怀王听的,意思是“我经历着思想波动,不得重用,便回去干老本行”。从这个角度来说,屈原用“离骚”作为篇名,取意为“陈述自己躁动不安的心情”。


《离骚》全诗,从内容上可分为三大段落。


第一段落,从“帝高阳之苗裔兮”到“岂余心之可惩”,共130句,内容分为5小节。
小节1、屈原在《离骚》开篇第一句就自述自己的出身高贵“帝高阳之苗裔兮”,这里的高阳指太昊、少昊。我们知道,屈原出身楚国的少数民族巴族,巴族的祖先为太昊、少昊;与楚王、楚人、楚国贵族的祖先颛顼相比,少昊曾孺帝颛顼,事见《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因此,屈原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说,楚王和楚国的贵族,你们不要瞧不起我,我的祖先比你们的祖先更高贵。接下来,屈原再述自己出生在虎年虎月虎日的大吉日子(巴人崇尚虎),天赋聪慧、重视自身修养、志向高远,以及只争朝夕、变法图强、敢为天下先的政治抱负“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小节2、讲述自己辅佐楚怀王进行立法改革,欲使楚国实现尧舜禹三代盛世。但是,却遭到小人谗陷,楚王毁约,被疏远、排除在楚国政坛之外。在这里,屈原指天为正,表达自己对祖国对君王的赤诚忠心,并痛惜灵修(楚王)毁约和反复多变:“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伤灵修之数化。
所谓楚王毁约,这是一种非常不寻常的说法,普通臣僚是不会这样说的。屈原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的从政,代表着楚国少数民族巴族抗秦的意愿,而且是与楚怀王达成约定的。公元前318年楚怀王被推举为合纵长,领导诸国共同抗秦,屈原正是在这时进入楚国决策层的,而楚怀王看中的则是巴人尚武精神所具有的战斗力。但是,楚怀王在外交问题上反复多变,而且既不精明又没有原则,时而抗秦,时而亲秦,以致失信于天下,失信于国人。
屈原在《离骚》中多次用“灵修”代指楚王,例如“夫唯灵修之故也”、“伤灵修之数化”、“怨灵修之浩荡”。那么,屈原为何称楚王为“灵修”?显然,这不是楚国贵族、臣僚通用的称呼楚王的方式,而是屈原的独创。这是因为,屈原出身巴族巫师,本名灵均(灵即巫),因此他有理由认为楚王是大巫师或巫师首领。修字意为美好、高、大,古人以身材高大为美;所谓灵修,即高大的巫师,亦即巫师之首。
小节3、描述自己在任职期间做了大量有益于国家的工作,但是却无法改变众小人钩心斗角奔走钻营的社会现状。自己深切感到时间在虚度,长此下去恐怕到老也实现不了为国家建功立业的愿望。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彭咸指巫彭、巫咸,古代著名的巫师;屈原出身祭司,法名灵均,所谓向彭咸学习,就是干自己的老本行。
小节4、描述自己早晨在朝廷上受到指责,傍晚就被罢免了官职,以致情绪非常低落和困惑,心情极为痛苦。尽管如此,自己仍然不肯同流合污,对美好事物的选择也不后悔“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其中特别提及“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所谓“众女嫉余”云云,表明屈原眉毛弯如月,身材修美,风流倜傥,再加上他那特立独行的举止,曾一度强烈吸引了王公贵族及其嫔妃女眷的注意和爱慕,并由此而遭到嫉妒,一时谣言四起。
小节5、描述自己复杂的心情和艰难的选择“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意思是,既然从政而获罪,不如修复自己原来的服装(巴人巫师的民族服装),去重新做自己的老本行。在保持民族习俗的问题上,屈原的态度是坚决的“民生各有所好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第二段落,从“女须之婵媛兮”到“余焉能忍此终古”,共128句,内容分为4小节。
小节1、描述女须劝告自己要入境随俗,莫要与众不同。表明屈原被排挤出政坛后,曾一度回到家乡,或者在流放途中曾绕道回到家乡;家乡人虽然同情屈原的遭遇,但是并不理解屈原的主张。
女须,其身份众说纷纭,或谓是屈原之姊妹,或谓是屈原之女,或谓是屈原的侍女、侍妾,或谓是屈原虚构的人物,其地位相当于灵氛、巫咸。从《离骚》“女须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的描述,以及女须所持的观点来看,她应当是屈原生活中的一个真实人物,很可能是屈原的姐姐。与此同时,女须的身份应当是一位女巫,其职务类似巫山十巫中的巫姑;陈士林通过楚语与彝语的比较,也认为“女须”意即“灵女”(《民族语文》1991年2期)。
小节2、描述自己来到南方,向帝舜陈述自己坚持人生理想的原因,并总结历史成败经验教训,继续阐述只有举贤授能,国家方能富强的主张。
小节3、描述自己驾龙乘凤到远方,“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实现而求索”,不顾路途如何遥远,都要上下求索、寻找理想。但是,雷师不听调遣,天宫守卫不肯打开天门,自己处处碰壁,暗示去国离乡之路走不通。
在这里,屈原充分展示出他那超乎寻常的想象力,他命令羲和让太阳车慢慢行,请来月神望舒为先驱,忽而到昆仑山的空中花园悬圃,忽而到咸池饮马,忽而又到天宫叩门。显然,这得益于屈原的巫师出身,因为请神、命神之辞,乃巫师的工作之一,并成为习惯性思维;事实上,类似的修辞方式,大量存在于屈原的各种作品里,并成为屈赋的最突出的文学特征之一。
小节4、描述自己对历史上美女的追求,同时借寻求美女来展现自己对理想的执着决心。屈原在《离骚》中反复描述自己对美女的追求:“哀高丘之无女”、“相下女之可诒”、“岂唯是其有女”、“孰求美而释女”、“聊浮游而求女”,以及“求宓妃之所在”、“见有之佚女”、“留有虞之二姚”等等。宓妃,相传是伏羲的女儿,溺死于洛水,遂成为洛水女神;有之女,即帝高辛之妻;二姚,夏帝少康之妃。
关于屈原在《离骚》中“求女”的寓意,古今注家纷争鹊起,或谓是求通君侧之人,或谓是求实现美政之途径,或谓是求红粉知己,或谓是求知音。其实,这里涉及到屈原的爱情与婚姻、家庭问题。或许,屈原反复诉说自己“求女”而均未果的经历,实际上是在陈述自己婚姻的屡屡失败:伏羲的女儿宓妃(暗指王族的公主),太骄傲了,看不上自己;自己看上的有氏美女(暗指贵族的千金),别人已经疾足先得;自己还不如逃难的少康,没有人肯把女儿(暗指远方的世家女子)嫁给自己。当然,屈原在婚姻上的受挫,同时也是他在从政上受挫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一般来说,如果屈原出身楚国望族,上述情况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是,由于屈原出身楚国的少数民族巴族,而又在楚国宫廷从政。他的这种特殊身份,既失去了与本族女子结婚的机会,又同时受到楚国望族在通婚问题上的歧视和冷遇。在这种情况下,才华出众的屈原,尽管不乏爱慕自己的女子,也不乏自己爱慕的女子,但是却有情人终不成眷属,因而陷入强烈的失恋之中。正是由于屈原在婚姻和从政两个问题上都受挫,他才会萌生离开楚国政坛另谋出路的念头,并去征求女须、重华(舜)、灵氛和巫咸的意见。


第三段落,从“索茅以筵兮”到“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共117句,内容分为3小节。
小节1、描写自己的追求未能实现,不知道出路何在,于是请灵氛占卜。灵氛占辞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劝屈原离开楚国,远走高飞莫迟疑。
小节2、描述巫咸降神,屈原向巫咸咨询自己下一步的人生出路,决定接受巫咸的意见,去国远游,“聊浮游而求女”、“周流观乎上下”。
小节3、描述自己择吉日出发远游,一路上兴致勃勃,但是忽然回首望见故乡,眷恋之情悠然升起,不肯就这样离去,因为自己内心深处仍然期待着楚王醒悟。
值得注意的是,屈原在《离骚》的最后一段话说:“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意思是:“算了吧!国内没有理解我的人,我又何必眷恋故都?既然我不能实现美政的理想,那么我就向彭咸那样生活吧。
屈原所谓的向彭咸学习,也就是要干自己的老本行。他在《离骚》中两次提到要向彭咸学习,意在强调其重要性。事实上,这句话是反着说给楚怀王听的,是在真诚地期待着楚王能够醒悟。


纵观《离骚》全诗,不仅文辞流畅,而且也充分体现出屈原的机智和策略。事实上,屈原创作《离骚》,并不是单纯在发牢骚,更不是无病呻吟,而是有着明确的目的,意在通过这篇长诗,申明自己忧国、忧君、忧民之赤子之心,影响并感化楚怀王,以便能够继续实现自己的美政理想。
或许,屈原之所以能够在不太长的时间,就结束第一次流放,回到郢都,并获任三闾大夫之职,即与楚怀王读到《离骚》并有所感悟,不无关系。当然,屈原的去留,并不仅仅取决于个人的恩怨,而是有着时代的背景,这个背景就是楚国与秦国的外交关系。
公元前313年,张仪自秦赴楚,劝楚怀王亲秦绝齐,并以割地六百里为饵,楚怀王利令智昏而信之。由于屈原持坚定的联齐抗秦的主张,因此遭到楚国亲秦派贵族的谗陷和排挤,楚怀王为表示亲秦之决心,遂疏远并进而流放屈原。此后,秦国背割地之约,秦楚交恶,楚怀王这时读到《离骚》,才又想到屈原,并重新起用屈原,直至公元前296年楚怀王客死秦国为止。
据此可知,屈原创作《离骚》大约是在公元前313年之后的一段时间。值得注意的是,《卜居》称“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此言若是,则屈原被罢免左徒之职,到重新被任命为三闾大夫,其间隔当有三年之久,也就是说《离骚》约创作于公元前310年左右。




(二)思想情感、艺术特色分析


屈原是诗国的一颗巨星,远在众星之前,它出现在我国诗歌史上,成为无数后继者所仰慕的风范。他的不朽之作──《离骚》,震古烁今,千百年来深深地震撼着人们的心灵,成为我国诗歌史以至世界诗史上,最为激动人心而具有“永久的魅力”的篇章。
伟大、优秀的艺术,自有其永恒的生命力,自是美的无尽藏。歌德说:“优秀的作品无论你怎样探测它,都是探不到底的。”是的,多少年来人们读《离骚》,人们认识它,分析它,开掘它,只要是一个态度严肃者,真正的渴求者,似乎都不曾空手而返过。它给人以“真”的启迪,“善”的激励,“美”的享受。它是那样完美而丰富,古老而常新,“逸响伟辞,卓绝一世”,“衣被词人,非一代也。
“离骚者,犹离忧也”,这是司马迁对《离骚》题义的解释。“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这是他对诗篇创作动力的说明,也是对长诗《离骚》感情基调的诠释。屈原为了振兴邦国,实行“美政”,“竭忠尽智,以事其君”,但却“信而见疑,忠而被谤”,遭谗远逝。他满怀“存君兴国”之志,却唤不醒昏庸之主,眼看楚国兵挫地削,危亡无日,自己却竟被疏失位,救国无门。这对于一位忧国忧民的爱国志士来说,能无怨乎?诗中有云:“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又云:“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霑余襟之浪浪”,最后说:“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离骚》正是诗人蕴藏着满腔爱国激情,饱含着血泪写成的一首悲伤怨愤之歌,读之令人摧肝裂胆,撼人心魄。
《离骚》一诗素称难读,这除了南楚的方言、历史、神话、风物带来的某些理解上的障碍之外,主要由于全诗感情回环激荡,反反复复,脉络不易掌握。诚然,《离骚》是一首规模宏伟的长诗,凡二千四百七十七言,三百七十三句(从洪氏说删去“曰黄昏以为期,恙中道而改路”二句),它既是一首自叙传性的长篇政治抒情诗,而又带有某些神话色彩和事件叙写以及情节因素。因此,对于《离骚》一诗,我们只有首先从整体上进行把握,才有可能深入到它的思想、艺术深处,发掘出它深邃的思想和伟大的艺术创造。
长诗《离骚》,叙写了诗人自己的某些生平经历,从而说它带有自叙传的性质,但它又具有大量的超现实的描写,在自我形象中渗入了浓重的神话因素。诗中的构思,具有某些情节性,但也并非是客观的、真实生活经历的叙写,而完全是主观想像的飞腾。这一切都说明长诗《离骚》是一篇浪漫主义的抒情之作,而不像有人所理解的那样是一篇自传体的叙事诗。也就是说我们读长诗《离骚》,特别应该把握的是它的“情”,是诗人内心世界活动的起伏,以至由此而展开的全部丰富性和贯穿于全诗的艺术特质。
贯穿于《离骚》长诗中的“情”,即司马迁所说的“怨”情,更确切地说就是一股忠怨之情。诗人身处战国时期新旧交替的激烈变化时代,他的父母之邦,他所热爱的祖国,原本是一个强大富庶的国家,在群雄并峙之中,曾居于盟主地位,有着统一天下的诸多条件。但自楚悼王变法失败以后,国政受旧贵族的把持,日非一日。至屈原所生活的怀王时期,由于内政不修,外有强秦压境,已处于岌岌可危的地步。屈原是一位“博闻强志,明于治乱”的政治家,是一位有理想、有远见和刚正不阿的爱国志士。他出于对祖国命运的担忧,满怀忠贞之志,企图革新政治,振兴楚国。但他的一片赤忠之心,却得不到理解。最初他曾一度受到楚王的信任,担任左徒要职,推行新政;谁料正当他忠心耿耿,报效祖国之际,却因为触犯了旧贵族的利益,而谣诼蜂起。“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群小逞技,而楚王不察,竟遭谗见疏。他怨忿楚王之“数化”,“不寤”;怨忿“党人”之“贪婪”、“工巧”,怨忿“众芳”之“芜秽”、变节、堕落。最使他感到哀伤怨忿的,是他目睹祖国的日趋危亡,而自己却被剥夺了报效祖国的机会,“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做为一个“忠而被谤”,爱国获罪,眼看祖国濒临险境而又“救国无门”的人,该是有怎样的一种激怨之情啊!于是诗人的感情犹如火山爆发,迸射而出,铸就这篇积忿幽深、摧人肝胆的长篇诗作──《离骚》。
忠怨之情是长诗《离骚》的一条主线,而从全诗结构上看,则可以分为两大层次,即从开篇到“岂余心之可惩”,可以视为诗篇的前半部分,这一部分主要写诗人矢志报国,高洁自守所遇到的矛盾和不公正的待遇,充分表现了抒情主人公与楚国黑暗现实的冲突;从女媭的责难至篇末,则主要写诗人遭到迫害以后,继续求索的精神和所引动起来的内心冲突,以至于最后的抉择。从艺术手法来说,前半部分虽然也有艺术夸张,并运用了许多象征手法,但基本上是诗人现实生活的经历,是实写;而后半部分,则主要把炽烈的感情化为超现实的想像,表现了诗人的心路历程,表现了一个苦闷的灵魂,上天下地的求索精神,是虚写。
掌握了长诗《离骚》这一结构层次,我们再来具体分析一下它的内在逻辑,亦即诗篇中抒情主人公的思想感情轨迹,以及起伏于全诗中的细微的心理描写。
长诗《离骚》的开端就是很奇特的。诗人首先以十分庄重而自矜的口吻,自叙了高贵的出身,奇异的生日,以及由于父亲对自己莫大期望而赐予的“美名”。前人分析说:“首溯其本及始生之月日而命名命字,郑重之体也。”(清顾天成《离骚解》)诚然,开篇起始的八句,感情是很肃穆的,含蕴是深邃的。他强调自己与楚王同宗共祖(“帝高阳之苗裔”),意在表明自己对楚国的兴亡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同时也为他的至死不能去国埋下了伏线。他自道奇异的生辰,美好的名字,也正是在表现他的尊贵不凡和具有崇高的理想。“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正则,正道直行,严于律己;灵均,禀赋良善,公平均一。这是亲人对他的期望,也是他一生所恪守的信条。总之,这起始的八句,就为他一生的自尊自重自爱(“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定下了基调。接着诗人表白了自己的品德、才能和理想,并以万分急迫的心情表达了自己献身君国的愿望。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这是对自己的。他担心时光飞逝,自己为国家做不成事业。因此他不满足于先天的“内美”,还“重之以修能”,朝夕充实、提高自己,以便奉献于祖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这是对楚王(“美人”)。他担心楚王不能及时奋进,耽误了楚国的前途。两个“恐”字,充分表达了诗人对国事的危机感,特别是诗人为祖国的前途而焦虑,为祖国的命运而担忧的急迫心情。他寄希望于楚王,他劝导楚王“抚壮而弃秽”,愿为楚王“导夫先路”,希望日益衰败的楚国,重新振兴,恢复到开国盛世的那种局面:
“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但诗人的这一片赤忠之心,却并没有得到应有的理解和支持。相反的却因触犯了守旧贵族的利益,而招来了重重的打击和迫害。诗篇展现了楚国社会的一片令人窒息,令人愤慨的图景。楚王昏庸不察,信谗多变(“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怒”,“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群芳”(培植的人才)随风转舵,堕落变质(“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朝廷群小“贪婪”、“嫉妒”,蔽美称恶,无所不为。黑暗的现实构成了“历史的必然要求”与诗人的爱国理想“不可能实现”的悲剧性的冲突。诗人于是感到苦闷、孤独、愤懑,以至强烈的失望。但诗人是坚决不屈服的,在诗篇中他反复申说了对自己的理想、信念和人格操守至死而不悔的决心:“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诗人是要誓死坚持自己的理想和信仰,誓死保持自己人格的清白的。
但长诗并未就此结束,黑暗的现实,巨大的苦闷,迫使诗人由现实进入幻境。“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从而全诗转入了第二部分。
坚贞的灵魂需要战胜诱惑。与常人一样,在失败的极端痛苦中,诗人的内心矛盾也是激烈的。在自己的理想不被理解,而且惨遭迫害的情况下,还应不应该坚持自己的原则和永无反悔的态度?在不被自己的祖国所容的情况下,应不应出走远逝,到他国寻求知音,展示自己的才能抱负?诗人通过女媭、巫咸、灵氛这些虚构的人物,以及他们的劝说,把自己的内心冲突和抉择形象化了,从而向我们展示出了一颗经过炼狱的考验,而更加洁白无疵的伟大的灵魂。
女媭用“婞直以亡身”的历史悲剧来规劝他,劝他放弃执守,与世浮沉。这与诗人“依前圣以执中”的坚持真理的态度是矛盾的,实际也是对诗人既往斗争生活的否定。这一内心冲突是激烈的。这个矛盾怎样解决呢?他需要历史的反思,需要公平的仲裁。于是他借“就重华而陈词”,重温了夏、商、周历代的兴亡史,并以壮烈的心情回顾了前朝那些为正义而斗争者的命运。这种再认识不仅增强了他原有的信仰和信念,同时更激发起他继续奋斗的勇气和宁死不悔的壮烈胸怀: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战胜了世俗的诱惑,他的内心世界得到了暂时的平衡。于是他在新的认识的基础上,满怀激情地进行了新的“求索”。这样,诗篇又展现了一个再生的灵魂为实现理想而顽强追求的动人情境。诗中写他不顾天高路远,驾飞龙,历昆仑,渡白水,登阆风,游春宫,上叩天门,下求佚女,他在求索什么呢?他要唤醒楚王,他要挽救国运,他要寻求再次能有献身于祖国事业的机会。但楚国的现实太黑暗了,他遭到了冷遇,受到了戏弄,结果以困顿、失望而告终:
“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诗人完全陷入到绝望的悲哀之中:“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诗人本是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与祖国贴在一起的,他赤忠为国,但却“方正而不容”,那么他还有什么出路呢?出路是有的,那就是去国远逝,去求得自身安全和前途。这无论从当时“楚材晋用”的风习上看,还是从诗人主观的才能和现实处境上看,似乎都是可以理解的了。于是出现了第二、第三个诱惑。
“索藑茅以筳兮,命灵氛为余占之”。
占之的结果是告诉他在楚国已无出路可言,劝他离开是非颠倒的楚国,去寻求自己的前途。“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但做出这样抉择对诗人来说毕竟是太重大了,使他“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于是又出现了巫咸的劝说,巫咸不但同样劝他出走,而且还以历史上贤才得遇明主的事例,启发他趁年华未晚而急于成行:“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女媭的忠告,灵氛的劝说,巫咸的敦促,既代表了当时的世俗人情之见,无疑也是诗人在极度彷徨苦闷中内心冲突的外现,也就是坚定或动摇两种思想斗争的形象化。屈原要把自己思想感情考验得更坚定,就得通过这种种诱惑。于是在诗中诗人假设自己姑且听从灵氛的劝告,“吾将远逝以自疏”,决心去国远游。可是正当他驾飞龙,乘瑶车,奏《九歌》、舞《韶》舞,在天空翱翔行进的时候,忽然看到了自己的故乡楚国。也就是看来一切矛盾、冲突行将结束的时候,一切又都重新开始:是就此远离开这黑暗的已无希望的祖国呢,抑是仍无希望地留下来?诗人深沉的爱国情志再次占了上风,“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诗人终于还是留了下来。他明知道楚国的现实是那么黑暗,政治风浪是那么险恶,实际上他也吃尽了苦头,但他不能离开他灾难深重的祖国,哪怕是出于幻想也不能离开。这样,诗人又从幻想被逼入现实,悲剧性的冲突不可逆转地引导出悲剧性的结局。他热爱楚国,但楚王误解他,不能用他,楚国的群小又凶狠地迫害他;他想离开楚国,这又与他深厚的爱国感情不能相容。最后,只能用死来殉他的理想了: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体现着“历史的必然要求”的光辉理想被扼杀了,这是诗人屈原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屈原是在我国文学史上出现的第一个伟大的爱国者,他用自己生命所谱写的诗篇,如日月经天,光照后世,成为我们民族的伟大精神财富而万世永存。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伟大的艺术是一个美的无尽藏,长诗《离骚》更确乎如此。我们读长诗《离骚》是感到那样的惊心动魄,那样的仰之弥高,它有着怎样的美的内含呢?
首先,就是它具有由庄严而伟大的思想带来的无比光辉的崇高美。进步的政治理想,深厚的爱国主义激情,庄严的历史使命感,以及悲壮的献身精神,这就构成了诗人无比崇高的美的人格,光辉耀目的美的形象。正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要是一个人的全部人格,全部生活都奉献给一种道德追求,要是他拥有这样的力量,一切其他的人在这方面和这个人相比起来都显得渺小的时候,那我们在这个人身上就看到崇高的善。”是的,我们在长诗《离骚》中正是可以看到这种完美而崇高的形象,他的高尚的追求,洁白的人格,坚贞的操守,使围绕在他周围的那些贪婪、偏私、庸俗,以致邪恶的人群,显得是那么渺小而又卑琐,而诗人的人格和形象却是峻洁而高大的: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惟昭质其犹未亏。
诗人是孤独的、甚至是寂寞的。但他是圣洁的、高贵的,也是傲岸的。长诗《离骚》正为我们创造了这样一个人格美的崇高典型形象。“余读《离骚》……悲其志”,“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司马迁)“不有屈原,岂见《离骚》?惊才风逸,壮志烟高。”(刘勰)“逸响伟辞,卓绝一世”(鲁迅),对于屈原《离骚》一诗所具有的崇高美这一特色,古今人正有着不二之词,同一感受。
其次,慷慨激昂的悲壮之美,是长诗《离骚》的另一鲜明美学特色。屈原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他既有“存君兴国”之志,又有治国理乱之能。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胸怀“美政”理想,企图改善楚国的处境,振国兴邦。但却为黑暗势力所围困,从而引发出悲剧性的冲突。而最为感人的是,屈原始终是自己悲剧命运的自觉承担者。所谓自觉地承担,是指他对坚持斗争下去的个人后果本有足够的估计,但他义无反顾,仍去自觉承担: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明知坚持下去会惨遭不幸,但他为了深刻的原则性,仍然选择了斗争以及把斗争坚持到底的道路,从而忍受了极大痛苦,罹得了人生的极大悲剧。“悲剧是人底伟大的痛苦或伟大人物的灭亡”(车尔尼雪夫斯基)。诗人屈原高标着“美政”的理想,怀着“九死不悔”的壮烈献身精神,经受着严酷的政治斗争和自我斗争的磨练。屈原的一生是极其不幸的,他蒙冤受屈,赴告无门,而最终以自沉结束了生命。但洋溢在长诗《离骚》中的整个感情却不是悲观,甚至也不单纯是悲哀。它表现的是正义压倒邪恶,庄严压倒恐怖,美压倒丑;它所表现的是“伏清白以死直”,“九死而不悔”的刚毅不屈精神;是探索,是苦苦地追求。我们读着《离骚》中那些发自肺腑的昂扬诗句,就会感受到一股不能自已的激越、崇高的感情和悲壮的英雄气概,这也正是长诗《离骚》的又一鲜明的美学特征。
与长诗《离骚》上述美学特征相联系的,是它的高超的、独创性的艺术表现手段。诗人艾青在其《诗论》中说:“一首诗必须具有一种造型美,一首诗是一个心灵的活的雕塑。”长诗《离骚》是通过怎样的艺术手段来完成其抒情主体的造型美和雕塑出一颗美的心灵的呢?诗人把炽烈的感情与奇丽的超现实想像相结合,把对现实的批判与历史的反思相结合,熔宇宙大自然、社会现实、人生经历、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为一炉,结构出一个无比恢宏壮丽的抒情体系,这是诗人屈原在中国诗史上的奇异贡献,是对中国古代诗歌园地的伟大开拓。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曾把它与古老的“诗三百篇”相比较,并对于它的特点与贡献做了这样的评论:“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甚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屈原的创作,特别是长诗《离骚》为我国文学开辟了一个新的传统,成为我国古代积极浪漫主义文学创作的典范。
这是就长诗《离骚》总的创作方法和宏观结构而言的。而就其诸多的具体表现手法来看,长诗《离骚》也有着多方面的新颖创造。如他发展了《诗经》以来的“比兴之义”,以香花美草作为抒情主人公的情志节操的象征,令读者如睹其崇高圣洁之姿,如闻其道德之芳香。长诗《离骚》是一首政治抒情诗,但诗人却不时借用男女情爱的心理来表达自己的希望与失望,坚贞与被嫉,苦恋与追求。屈原的悲剧是政治悲剧,但他对君国的忠诚哀怨眷恋之情,用爱情来比喻,用爱情心理来刻画,就更为曲折尽致,深微动人。诗人抓住香花异草、佳木美林、男女情爱本身所具有的丰富美学内涵,来美化抒情主体的形象和性格,从而也使全诗的风格更为绚美奇丽,光彩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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