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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瓦菲斯诗30首

卡瓦菲斯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城市


你说:「我要到另一个国度,我要去另一个海洋。

那里有比这更美好的城市。

我的所有努力都注定失败;

而我的心──死人般──深深埋葬。

我究竟还要在这鬼地方呆多久?

举目四顾

到处是我生命焦黑的废墟,这里

在这个我毁损又浪费了这么多岁月的地方。」

你将找不到新的国度,你将找不到新的海洋。

这城市将追随你。你将在同样的街上

踯躅。你将在同样的邻区老去;

你的头发将在同样的屋里变白。

你到达的永远是这个城市。别痴心妄想─

没有船只载你,没有道路。

当你在这里毁损你的生命,在这小角落里,

你便已同时把它从整个世上斫丧。




大流士


诗人弗纳吉斯正在

写他史诗的关键部分:

大流士,海斯大皮士之子,

如何征服波斯王国。

(是他,大流士,传位给我们

辉煌的皇帝米兹赖达第士,代尔尼苏士及伊伐培多。)

但这便值得深思:弗纳吉斯必须分析

大流士该有的感觉:

自傲,也许,还有陶醉?不!更可能

是一种对伟大的虚无认知。

诗人对此问题深深思索。

但他的仆人冲进来,

打断他告诉他一个极端重要的消息:

同罗马的战争已开始。

我们的许多军队已越过边界。

诗人一下子吓呆了。多不幸!

我们辉煌的皇帝,

米兹赖达第士,代尔尼苏士及伊伐培多,

此刻怎可能还有心情来管希腊诗?

在战事当中──想想看,希腊诗!

弗纳吉斯愤慨不已。多可惜!

正当他有把握以他的大流士

成名,有把握

使妒忌他的批评者永远闭嘴。

多大的打击,对他计划的可怕打击。

如果只是打击,倒也罢了。

但我们是否真的认为在阿米索斯安全?

这城镇的防守并不太好,

而罗马人可是最可怕的敌人。

我们卡巴多西亚人是否真是他们的敌手?

可能吗?

我们能同罗马军团一较短长?

伟大的上帝,亚洲的保护神,救救我们。

但在这所有的惊惶与忧伤里,

诗意不断地来了又去:

自傲与陶醉──那是最可能的,当然:

自傲与陶醉必是大流士所感到的。



上帝遗弃安东尼


午夜,你突然听到

一个无形的行列经过

带著微妙的乐音。

此刻别哀悼你衰微的命运,

事情不对劲,计划

都成空──别徒然哀悼它们:

像一个早有准备,且充满勇气的人,

对她说再见,对离去的亚历山大。

最重要的,别瞒你自己,别说

它是个梦,你的耳朵欺骗了你:

别用这样空洞的希望作践自己。

像一个早有准备,且充满勇气的人,

符合当日领受这城市的身份,

坚定地走到窗口

用深沉的感情倾听。

但别用呻吟,懦夫的哀求;

倾听──你最后的乐趣──那些声音,

那奇异队伍的微妙音乐,

对她说再见,对你失去的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来的使节


在地奥怀已经有几个世纪没见过

想争王位的两兄弟送来的

那么贵重的礼物了。但一旦收到了,

僧侣们却为了神谕的事而忧心忡忡。

他们需要运用他们所有的经验

来决定如何巧妙地表达,两个人之中──

这样的两个兄弟之中──该得罪哪一个。

所以他们连夜秘密开会

讨论这桩家事。

但使节们突然回来。他们要走了。

回亚历山大去,他们说。而他们根本没提

神谕的事。僧侣们听了大为开怀

(不用说他们可以把那些贵重的礼物留下)

可是他们同时也大惑不解

这突来的漠不关心的意义。

他们不知道昨天使节们听到的这个严重的消息:

「神谕」已在罗马宣读;纷争已解决。




蜡烛


未来的日子站在我们面前

如一排炽燃的蜡烛──

金黄,温暖,明亮的蜡烛。

过去的日子落在我们后头,

一排阴暗的燃尽了的蜡烛;

近身的几支还在冒烟,

冷却,熔毁,垂头丧气。

我不想看它们:它们的形状使我悲伤,

而记起它们原来的光亮更使我心疼。

我向前看著我燃烧的蜡烛。

我不想转过头去看,心惊肉跳,

多快呵,黑影越拉越长,

多快呵,另一支死去的蜡烛加入了行列。



祷告


一个水手在海上淹死了。

不知情的母亲,在圣母像前

点了一根长长的蜡烛,

祈祷天气变好,他快快回来,

她竖起的耳朵一直对著风向。

在她祷告祈愿的时候,神像倾听,肃穆,哀伤,

知道她等待的儿子将永不回来。




老头


在嘈杂的酒吧里间

一个老头俯在桌上;

他面前有一份报纸,身边没有同伴。

在他可怜的晚年,

他沉思他很少享受的岁月

当他力壮,能言,风度翩翩。

他知道他老了许多;他感觉到,看到,

但年轻的日子似乎就像

昨天。多短促的时间,多短促的时间。

他默想智慧如何欺骗了他;

而他如何相信她──多傻!──

那骗子的谎言:「朋友。你有的是时间。」

他记起他抑制的冲动;牺牲了的

许多欢乐。每个失去的机会

此刻嘲笑他无知的谨慎。

但这么多的回想使老头

晕眩。俯在酒吧的桌上

他沉沉睡去。





没有体恤,没有怜悯,没有羞耻,

他们在我四周造墙,高且厚。

此刻我坐在这里不知所措。

我什么都不能想:这命运

咬噬著我的心──

外边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他们造墙时我竟浑然不觉!

我没听到他们,一点声响都没有。

神不知鬼不觉地

他们把我同外界隔绝。




未来银行


为了保障我困苦的生活

我将不乱开

未来银行的支票。

我怀疑它有足够的资金。

我也担心当头一个危机来临,

它会突然止付。




加法


我不问我是否快乐。

但有一事使我高兴;

就是在那有许多数字的

伟大加法里──我憎恨的加法──

我不是其中的一个

单位。我不被算在总数里。

而这喜悦使我满足。




港口


一个年轻人,二十八岁,坐船来到

这小小的叙利亚港口,

想学当香水商。

但在旅途中他得了病;一上岸

便死了。他的葬礼,最寒伧的,

在此地举行。在他死前,

他喃喃说了些「家」及「老爹娘」的话。

但他们是谁没有人知道,

也没有人知道在广大的希腊世界里

哪个是他的国家。

其实也好。因为这样,虽然

他死在这小港口,

他的父母还一直希望他活著。





在这个我度过空虚日子的黑暗房间里,

我绕室徘徊。

寻找窗子。

要是能打开一个窗子就好了。

但没有窗子可找──

至少我找不到它们。而也许

找不到更好。

也许亮光会是一个新的暴君。

谁知道它会暴露些什么新东西?




完蛋


被恐惧与疑虑所吞没

心翻腾,眼警戒,

我们拼命找出路,

计划如何避免

可怕地威胁著我们的明显的危险。


但我们搞错了,那不是我们当前的危险:

消息错误。

(或者我们没听清楚,或者我们没搞对。)

另一个灾难,一个我们做梦都没想到的,

突然地,狂暴地,降落在我们身上,

发现我们毫无防备──来不及了──

一下子就把我们攫走。




头一级


年轻诗人伊夫孟尼斯

有一天向席欧克利透斯诉苦:

「我已整整写了两年的诗,

却只写成了一首牧歌。

它是我唯一完成的作品。

我看到,伤心地,诗的长

梯,高不可攀。

而从我站立的这头一级,

我将不可能爬得更高。」


席欧克利透斯驳斥道:「这种话

既不得体又亵渎神明。

单是在这头一级,

便该够你高兴骄傲。

到达这一步已非同小可:

你已做了一桩神奇的事。

即使这头一级

也已高出凡世多多。能站在这一级

你必须是独当一面的

思想的市民。

能加入这城市为市民

可不是件简单平凡的事。

它的议会里多的是

不上骗子的当的议员。

到达这一点非同小可:

你已做了一桩神奇的事。」




声音


那些死去的,或死人般

失去的

爱与理想的声音。


有时它们在梦中向我们诉说:

有时在沉思里心灵听到它们。

而经由它们,我们似乎

听到我们生命里第一首诗的声音──


像夜里的音乐,

渐远渐弱。




单调


一个单调的日子紧接另一个,

同样单调。同样的事

将一次又一次发生,

同样的时辰来了又去。


一个月过去了,带来了另一个月。

不费心思便可猜到前头是什么:

所有昨日的厌倦。

而明日过得一点都不像明日。




老人的灵魂


在他们疲惫褴褛的体内,

坐著老人的灵魂。

这些可怜虫多不快乐啊

而他们过的可哀生活多无聊啊

他们战战兢兢深怕失掉他们的生命,他们多么

爱它,那些迷醉而矛盾的灵魂,

坐著──半悲半喜──

在他们老朽的,破旧的皮内。




一九零三年的日子


那以后我再找不到他们──所有都消失得那么快

诗意的眼,苍白的脸

在幽暗的街上


我再没找到他们──我找到完全是意外,

而又那么轻易放弃,

过后又苦苦企盼。


诗意的眼,苍白的脸,

那些嘴唇──我再也找不到他们。




久远以前


我想述说一下这个记忆,

但此刻它已模糊──几乎什么都没留下──

因为它是那么久远,在我少年的时代。


茉莉般的皮肤

那个八月的黄昏──是八月吗?──

我还记得那双眼睛:蓝,我想

啊对,是蓝;青玉的蓝。




唤起幻影


一支蜡烛就够了。它柔和的光

会更合适,更亲切

当幻影来到,爱的幻影。


一支蜡烛就够了。今夜房间里

不该有太多的亮光。在深坑的梦想里

所有感受,同著柔和的光──

在这深沉的梦里我将组合形象,

来唤起幻影,爱的幻影。




在时间改变它们之前


他们满怀哀伤地分手。

他们没要它;环境使然。

生活的需要逼使他们中的一个

远走──纽约或加拿大。

他们彼此的爱,当然,已大不如前;

他们之间的吸引力已渐渐减退,

吸引力已大大减退。

但分手,却也非他们所愿。

是环境。或是命运

像个艺术家出现且决定把他们分开,

在他们感情完全死灭之前,在时间改变它们之前:

似乎永远为对方保持自己一向的模样,

二十四岁的好看的年轻人。




他本来打算阅读


他本来打算阅读。两三本摊开的书,

史学家或诗人写的书。

但他读了还不到十分钟

便放弃,在沙发上半睡著了。

他嗜书如命,

但他才二十三岁,长得又帅;

而这个午后爱神穿过

他完美的肉体,他的唇,

一个欲念的温暖穿过

他可爱的肉体──

对欢乐采取的形态

不带可笑的羞耻。




当它们活生生来到


试著把它们留下来,诗人,

你那些情欲的幻象,

即使它们之中能静下来的并不多。

把它们摆进,隐约地,你的诗行里。

试著把它们留住,诗人,

当它们活生生来到你心中,

在夜里或在日午的明亮。




我去了


我没有节制自己。我完全屈服而去了,

向那些半真半幻的欢乐,

向灿烂的夜,

讨烈酒喝,

以寻欢高手的神气喝。




在船上


像他,当然,

这小小的铅笔画。


潦草的素描,在甲板上,

神秘的午后,

爱奥尼亚海在我们四周。


像他。但我记得还要好看些。

他几乎有点病态的敏感,

而这突出了他的表情。

他似乎要好看些,

此刻我的灵魂把他招回,自时间。


自时间,所有这些东西都很古老──

这素描,这船,这午后。




一个被放逐的拜占廷贵族在写诗


让轻浮的人说我轻浮。

我一向对正经事

认真。而我敢说没有人

比我更了解

教皇或圣经,或教会执事。

每当他有疑难,

每当他碰到教会里的问题,

保汤尼蒂斯总来找我,第一个来找我。

但被放逐到此地(上帝诅咒她,那恶毒的

爱利尼•道凯娜),无聊得紧,

写写六行及八行诗自娱,

诗化神话里的汉密士及阿波罗及奥尼索斯,

或席撒利及伯罗奔尼斯的英雄们自娱,

并不有失身份;

写最精确的抑扬格诗,

例如──恕我这么说──

康士坦丁堡的学者们都不知该如何写的。

也许因为这点精确才惹起了他们的非难。




它们的开端


满足了他们不合法的欢乐。

他们起身,匆匆穿上衣服,不说一句话。

他们各自离开屋子,偷偷摸摸。

而当他们在街上摇摇晃晃走路,

他们似乎怀疑他们身上有什么东西泄漏了

不久之前他们躺在什么样的床上的秘密。

但艺术家的收获可不少:

明天,后天,或一年之后,他将写

活泼新鲜的诗行,而此地便是他们的开端。




塞雷皮庙的祭司


我慈爱的老父亲

他对我的爱永远不变──

我哀悼我慈爱的父亲

他两天前去世,就在天亮之前。


耶稣基督,我不断努力

在我每一个思想里、话语里、行为里,

遵守你最神圣教会的

诫律;而我拒斥

所有不认你的人。但我此刻哀悼:

我悲泣,呵基督,为我的父亲

虽然他是──说来可怕──

那被咒的塞雷皮庙的祭司。




西利比亚来的王子


阿里斯多孟尼斯,孟内劳的儿子,

西利比亚来的王子,

在亚历山大停留的那十天,

一般说来还算讨人喜欢。

为了符合他的名字,他也穿希腊服装。

他高兴地接受荣誉,

但他并不特意去追求;他是谦逊的。

他购买希腊的书籍,特别是历史及哲学。

最重要的,他不是个多话的人。

大家传说他是个渊博的学者,

这样的人当然不多话。


他根本不是什么渊博学者或别的东西──

只是一个平凡的,可笑的人,

他取了个希腊名字,穿希腊服装,

举动学得多少像个希腊人;

他一直担心,他会不小心

用希腊话里粗野的咆哮,

破坏了他相当不错的名声,

而亚历山大的人,像平常一样,

将会取笑他,他们真是些可厌的家伙。


这就是为什么他只讲寥寥几句话,

小心翼翼地注意他的措辞及发音;

而他差点被胀死,

憋了那么一肚子的话。




在小亚细亚的一个小镇上


艾提安来的消息,关于海战的结局,

当然出乎意料之外。

但也没必要另起草文告。

只要把名字改一改。那里,在最后

几行,把「自凯撒的模仿者,殃民的

奥太维亚斯手中,解救罗马人。」

改成「自殃民的安东尼手中,

解救罗马人。」

全篇便切合时宜。

「给最荣耀的得胜者,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经营政治的能手,

这小镇热切期望

安东尼得胜」

这里,正如我们说过的,改成:

「期望奥太维亚斯得胜,

认为它是宙斯最好的礼物──

给这全能的希腊保护者,

他亲切地尊重希腊的习俗,

他受每个希腊属地爱戴,

他显然值得大加赞扬

而他的功绩该被详尽地

用希腊文字记载,以诗与散文,

用希腊文字,名声的工具。」

等等,等等。这样便切合时宜。


非 马 /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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